逢山捉月

心头尚燃有不灭火,照夜如昼


故事有些长,记着久了也开始慢慢的忘掉。有的纵横交错的情节,我记不大清了。时不时会用本子记下来,觉得不对了又改掉重来,反反复复几遍,记着的也乱了。


我总是没办法记全所有的事,年纪大了就更是这样。我又总是习惯记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琐碎事情,像是院墙沿上卧着只虎斑猫,路对面那家糖糕甜的很腻,像是南京城少见的雪霁,很漂亮。


猫是跟着他回来的,糕点是他爱吃的,大雪夜青石街面滑得不行,他带我转的。



后来那猫老掉了。后来老城区规划,糕点铺子拆成了西饼店。


后来上了年纪,我再没到过南京。














印象里那猫总不肯伸爪子给我,不论我煎的金黄色泽的小鱼给递去,还是热了牛奶放在院角,都不怎么讨得它欢心。他喜欢踱过来笑我,够了就接过我手里的小瓷盘,对猫招下手,猫总一溜儿蹭到他腿边,敛了爪窝他怀里。我看得气急,再伸手去抱,却多是扑进到他怀里,罪魁祸首早卧回院墙上专心舔着爪,睨我一眼又跑走。


我斜他,越是挣就越起不来。想着这么靠着还算暖和,迷迷糊糊就睡过去,醒了天色都暗下去。


他保持圈住我的样子没动,靠着藤椅睡得正熟。






他不常在家,有时候半夜接了急令起身辄出门。他会摸了黑胡乱套上里衬,踩着鞋面去门口训人小声些。又以为我还睡着,趁副官候着的空当凑上来,冰着手戳我肩窝。半晌我肯理他,他却只委委屈屈说要吃果子糕。


我操着北话作势要踹他,他听不大懂,躲得倒是快。等我愣过神披衣起来,他已经正了衣领,走出去很远了。



那个时候身子骨硬些,刚开春时候五更,天乍亮就跑出门去,心里念他挨了千刀,手上还是接过细麻绳捆的油纸包。过了还没人来往的街口,拐进巷子磨蹭着往家去。


我没吃过那点心。小时候戏班子里管得严,不教吃甜的损嗓子,大了也莫名不爱吃了。现在恐怕想尝着也难,老铺子搬了又拆,总不是原先那家的味道。








得了闲他就腻在家里,副官识相的只送他到巷口,他便自己沿路走进来,用软语骂我不省得接他。


劈头就问他的果子糕,手却还是先环上我。







他无事来哼歌好听得紧,那时候我总不乐意告诉他。他坐在院里唱我常练的曲子,口音温糯无害,尾音打了转,给递到人耳根,正儿八经的衣冠禽兽。











风荡进没落锁的院子,晾着的月白长衫晃荡着搭在他深色里衬上。


我去挑,他不让。











他认真起来人柔和委婉,可他不愿做的事,你逼他一个看看。可如果不是这样,兴许他会活得久得多。像从前那样窝在旧藤椅上,看着门口摇啊摇的晒太阳,路过的邻家小后辈糯糯的喊他阿爷,他笑应着回身看我,教那孩子喊我阿婆。




可是他不。十年的浩劫里有人记起了他这个留在大陆的旧军官,有人记起了我这个名声一时的旧戏子。人群里有人按他在火堆边,指着我问他。四遭的景象被热浪灼的模糊,漫天扬起灰烬的时候我对上他的脸,血污凝在额头结成黑红的块。


他用口型喊我,别怕,我在呢。别怕。











院子被人点了火烧的干净,我想收拾点什么,想拼点什么出来。想了整一个下午也想不来,回房最后煎了碗小鱼放在墙角,退出来院子。


我还记得鱼是他前一天晚上提回来的。









再后来啊,我记不清怎么走去了车站,也不大记得为什么要回来岭北。但我记得清楚,离我最后一次去到南边,已经整整三十年了。


而我也再没一个三十年来记着他了。
















我的意中人是个衣冠禽兽,我此生最好的日子都教他骗了去,却从没悔过。那个时候我几乎以为,总有一天他一定要穿那身最称意的军装,别着他战胜时勋章,像西洋故事里那样,骑着白马,立在巷子口来接我。




可是他没有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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